赛博空间之上的御宅(Otaku)

Tech Otakus Save The World——miHoYo

空(k)気が読(y)めない

大家好,我是宇野常宽,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将由我来主讲亚文化论这门课程。在座各位当中如果有人知道我的话,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曾经出演过广播剧或者电视台的谈话节目,你们看到过我在节目中谈论社会问题。不过总的来说,我不是社会领域而是文化领域的评论家,我的专业是亚文化,尤其是以动漫、偶像等御宅系的文化为讨论对象。

我刚才说自己曾出演节目,但是我出演之后就引发了很多抱怨,他们说:“不要让那个家伙上电视!”为何会这样呢?因为我在现场直播的节目中表现得完全“不懂察言观色”。

在新安保法案表决通过的第二天,我碰巧参加了一档名为《SUKKRI!!》的晨间秀节目。但是,节目组只在开头几分钟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下新安保法案的新闻,之后几乎没有再提及。取而代之的偏偏是,一则当日节目的主角持续讨论了一二十分钟的发生在北海道的新闻,新闻内容是一位热爱养狗的大婶被朋友喂养的狗咬死了。

当时我正在想,要是轮到我说话,那就太讨厌了,而就在这时不经意地和主持入加藤浩次先生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加藤先生于是立刻就问我:“宇野先生怎么看?”我其实犹豫了一瞬间,也真的想过要说“哎呀——,没想到养狗真是恐怖呢”之类的话,但还是觉得在这里应当对自己的想法直言不讳,于是我就说“不不,今天不是没必要非得围绕这条新闻讨论十五分钟吗?”

然后,录影棚里瞬间冷场,几乎要成为播出事故了。不过令我意外的是,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事后没说什么,但是后来也听说向电视台投诉的邮件蜂拥而至,网络上也有些闲得无聊的观众开始了大合唱:“让那个不懂事的家伙下去吧。”

大家事先说好“不要提及这个问题”,或者让谈话顺利进行下去,这一点变成了最重要的,相反,整理和提出论点、深入讨论变成了次要的。维持那个场合的和睦气氛是最优先的,而一旦有人说了破坏气氛的话就会被谴责为“不懂事的人”。普通日本人是都能够读得懂那个场合的“气氛”的,但因为我是御宅系的人,所以读不懂那种“气氛”。他们就是这么看我的。

御宅恐怕是在日本现代社会当中首次产生的“不分场合地说话的人”。

亚文化时代的到来

现在我把话题回溯到大约五十年前。大家知道五十年前是什么样的时代吗?是学生运动的全盛时期。当时“意识高涨”(意識高い)的学生或多或少都会对政治活动抱有关心。

1968年被称为世界性的学生动乱之年。美国正处在反对越南战争的高潮期,法国有五月革命,发生了以学生运动为起点,进而持续数日占领巴黎一个区的事件。日本也处在全共斗的高潮期,为了阻止日美安保条约的修订,各种学生组织派别蜂拥而起。这就是所谓的“七〇年安保”事件。

但是,学生运动在此时也抵达了极限。全共斗在末期发生了“内江”,左翼学生同志之间的派别斗争激化,甚至发生了近乎自相残杀的局面,最终走向衰退。

大家知不知道一位叫蒂姆·奥布莱恩(Tim O’Brien)的小说家?他在2002年出版了小说《世界上所有的七月》。这是一部将反越战运动时代的美国大学生的青春和数十年后的当下状况进行穿插叙述的小说。在成熟后的主人公眼中,六十年代的政治运动实际上被追述为只不过是一群愣头青似的学生们的“自我探寻”。顺便一提,将这本书翻译成日语的是村上春树,他也属于全共斗的一代。

经历过这场政治运动的挫折之后,1970年代的年轻人的精神状况发生了巨大的转变。简言之,他们不再去“改变世界”,而是转向了“改变自己”。无法再相信革命的年轻人调转了方向,他们不再试图改变世界,而是通过改变自己的意识进而改变看待世界的方式。如果要论述七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的社会状况,那么分析从《高达》(ガンダム)到《新世纪福音战士》(エヴァンゲリオン)期间的机器人动画文化就能够说明问题。

最为显著的案例是1995年发生的“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制造了这一事件的奥姆真理教深受日本动画的影响。他们的宣传视频是《风之谷》(風の谷のナウシカ)的山寨版,他们在指挥所使用的空气净化机仿制了《宇宙战舰大和号》(宇宙戦艦ヤマト)中的放射能消除装置,被叫作“宇宙净化机”(Cosmos Cleaner)。负责宣传报导工作的信徒上祜史浩对媒体说“奥姆是新人类”,而“新人类”(New Type)是《高达》里出现的超能力者。

赛博空间

变化的开端是1970年代在美国西海岸勃兴的嬉皮士文化,这种文化催生了操控当今世界的思想——“加州意识形态”(The Californian Ideology)。

加州意识形态的代表是苹果(Apple)的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他所象征的美国西海岸IT界的先锋性就根植于七十年代的嬉皮士文化。他们在当时的思考方式是这样的——基于政治运动的革命失败了,没有办法改变世界了,既然这样,那就改变自我意识吧。于是就产生了迷幻药(Drug)、超自然现象(Occult)、新世纪(New Age)等新的文化,其中一个就是“赛博空间”(Cyberspace)。

位于加州的硅谷就是美国西部开发的结果,从那里再往西就没有土地了。但是,在那里开花结果的嬉皮士文化并没有在这个现实世界中止步不前,而是转向虚拟空间寻找边疆。它选择了与当时逐渐兴起的计算机文化合流,开拓出了赛博空间。

当时人们还想象不到信息技术能像今天这样对现实世界产生直接的影响,赛博空间终归是虚拟空间,是一个幻想的世界。但是随着技术的快速进步,新的想法诞生了。赛博空间如果与全球资本主义经济相结合,不就能够改变世界了吗?

随着加州意识形态的扩散,一种现实性出现在了“改变世界”一方而非“改变自我意识”一方。由于社会条件发生了变化,讨论亚文化与讨论社会之间的关系难以为继。很明显在当前的时代,比起《新世纪福音战士》《高达》《风之谷》,讨论Facebook、Google、Apple、LINE更容易说明问题。

导致亚文化的影响力下降的另一个原因,是发达国家的老龄化。因为亚文化曾经基本上是年轻人的事物,所以当大多数发达国家老龄化加剧,年轻人逐渐不再是社会的中心了。在如此不平衡的社会里,面向年轻人的亚文化已经很难再代表整个社会的结构了。

幼态成熟的御宅文化

在日本战败后,占领了日本的GHQ总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曾经评价日本是“十二岁的少年”。

2015年夏天,围绕新安保法案的讨论就让我深感如此。安倍晋三政权所代表的这个国家的保守派的想法,是通过修改宪法第九条,让这个国家从“十二岁的少年”在战败七十年后首次成为大人之国,因为现在的日本表面上是不允许保有军事实力的。

日本在军事上已被去势,也不具备能够将之重新夺回的市民社会的成熟度,但是日本经济在战后始终膘肥体壮,以至于八十年代前后被评价为“日本第一”。简言之,内面(市民社会)没有成长,只有身体(经济)长大了。这就是泡沫时代的日本。

战后日本就是一种幼态成熟(Neoteny),身体上还是孩子,只有性能力发达。用一个更准确的比喻来说,或许恰好相反,也就是说战后日本在精神上还不成熟,只有身体是成熟的。而且人们也常说最能表现日本的幼态成熟的,就是漫画、动画、游戏等御宅文化。

漫画、动画、游戏最初是作为面向孩子的文化起家的,所以在角色塑造上多以让小孩子容易亲近的主人公为主。但是尽管如此,日本的漫画、动画中奇怪地充斥着性和暴力。

这当中有一种状况是,很多作家正是看重漫画、动画等被贬低为“面向孩子”的东西这一点,所以才能借此逃过社会的目光尽情地表现自己想要描绘的东西。日本的漫画、动画充斥着性和暴力这一点当然有着恶俗的意味,但是另一方面,在戴上那个“面向孩子”的面具之后,它也可以自由地追求在外在世界中不允许被描绘的人的本质。

御宅往往会认为只有在漫画、动画、游戏中才有真实。实际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我觉得,战后日本的外在文化的一个特征是忘记了自己是“十二岁的少年”,或者假装忘记了并扮演成大人。明明是“十二岁的少年”,却假装忘记了身份,举止上扮演成大人,无法从外在世界脱身——这就是我眼中的战后日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