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国维说起

《人间词话》

自从1908年《国粹学报》发表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以来,对境界的诠释和理解就成为中国美学研究界的一项极其重要的课题。

川端康成对现代茶道的警告中,王国维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在京都就是一代有一代之寺庙。我可能是住久了的缘故,反而时常感到日本人对文化有种不无古怪的冷漠。所谓茶道文化,在日本也是缺乏整理的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引用晏殊、柳永、辛弃疾的词,提出治学三境界: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生生不息可知,人与人的根本差距,不是权力、财富、知识,而是境界。因此,人生的根本目的在于提升境界

事实上,研究者们对意境的兴趣要远远超过境界,就是意境一词,关注“意”也似乎更甚于关注“境”。关于前者,研究的触角可以远溯至先秦,历史能够提供更多的资源,而后者就没有这种幸运了。因此,在王国维的境界概念尚未厘清前,意境的研究已经悄悄取代了境界的研究,当人们提到境界,心里也是把它当做意境的。

若欲对王国维的境界概念做一彻底的清理,第一不能简单化,以意境取代境界;第二要十分谨慎,不能将境界的历史无限地回溯。总之,须有史的定位意识。境界一词是佛教的用语,这是研究界所公认的。至少,在早期禅宗典籍中,只是使用境界一词,而没有使用意境的。

佛教的般若可知,佛教并不是追求虚无缥缈的境界,而是落实到我们怎样做人、怎样成为具有圆满人格的人,达到圆满人格的人就是佛

佛教的境界是什么?简言之,就是人的六根及其所对之现象。这种现象可以称为法、尘、色、象、意,也可以称为境。在这些名号中,境是最为空灵虚幻的一个。作为心的刹那逗留之地,它是心灵的某种非理性状态,是直观或直觉。

康德、叔本华

王国维30岁时写了一段后来非常出名的话:“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

王国维所谓“可爱者不可信”,就是指康德、叔本华的“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从西方引进美学,来研究中国的文艺现象,王国维是开山之祖。正是他大胆地用德国美学来激活中国美学,从而引导了中国美学的近代化进程,并且使它的可爱之处更加凸显出来。

纯粹理性批判 –> 形而上学

实践理性批判 –> 伦理学

判断力批判 –> 美学

王国维在美学上的境界说,来源有两个。一个是叔本华,另一个是佛教。关于前者,没有异议;关于后者,则多被研究者们所忽视,因为王国维似乎对佛教讲得很少。殊不知,深刻影响了王国维的叔本华哲学与佛教有联系,而王国维正是从叔本华那里间接地接受了佛教的影响。王国维的《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一文再三揭示:“叔氏哲学全体之特质,亦有可言者。其最重要者,叔氏之出发点在直观,而不在概念是也。”

叔本华很早就显现出无人能及的思想能力,25岁左右就完成哲学名篇《论充足根据律的四重根》,而为他奠定不朽哲学家地位的《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也是在29岁前完成的。1820年1月,叔本华获得了柏林大学讲师的资格。他想利用向学生讲授哲学以扩大自己哲学的影响,但他一意孤行选择了与当时名声极响、吸引着大批学生的黑格尔相同的授课时间。结果只有5位学生来上他的课,于是叔本华愤而离开大学讲坛。

以学术为天职中,叔本华的《人生的智慧》说:“同样,学士院和哲学教席不过就是外在的门面,它们似乎是真理的化身;但同样,真理通常都拒绝在这些地方出现而另投别处。”

叔本华所住的屋子陈设极其简单。书房的主要装饰物就是书桌上的一尊镀了厚厚一层金箔的佛像,这尊佛像是叔本华花重金托人从印度购回。然后,叔本华让人为佛像镀上金箔:“黄金要镀厚一点,不要为我省钱。”金佛像的旁边则是康德的半身塑像。

尼采是这样描述他对叔本华哲学的印象的:“我是属于叔本华的读者:在读完叔本华的书的第一页以后,我就知道得很清楚,我将要把他所写的所有东西都读完为止,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词我都要听……叔本华的风格有点使我想起歌德,但叔本华的文体并不模仿任何德语作家。他知道如何以简朴表达深奥,不用华丽辞藻而给人以深刻印象,推理严格、合乎逻辑而不显得文绉绉、书呆子气。”

荣格之危中,荣格认为,科学(弗洛伊德)满足了他的第一人格的需要,而人文(康德、叔本华、斯威登堡、歌德)裨益了他的第二人格

弗洛伊德奠定的精神分析学,其核心内容就是我们的思想、行为、反应等的背后原因在很多时候是无意识。我们的本能、欲望就像海面下的冰山,进入我们意识的只是冰山的一小角,并且进入意识的这些东西也已经受到了歪曲。弗洛伊德也承认首先做出这些发现的是叔本华,他说:“我一直以为压抑理论是原初的,直到兰克给我看了《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的一段——在那里,哲学家叔本华试图为疯癫做出解释……所以,我时刻准备放弃认为我是首先做出这些发现的人,并且是很高兴这样做;在不少精神分析的案例里,精神分析所做的繁琐工作只是证实了哲学家由直观获得的深刻见解。压抑理论是精神分析学的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