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与道家

东方与西方,再也不能被分开。——歌德

当我在伯克利读书的时候,第一次读了老子的《道德经》和卡尔·荣格的《回忆、梦与思考》。当时,我产生了荣格与老子有着很接近的哲学这么一种感觉。然而,过了30年之后,当撰写《荣格之道》的时候,我才清楚地看到,荣格在西方和东方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本书通过展示荣格心理学与道家思想的一致性来阐述荣格与中国的关系,能尽此微薄之力我甚感欣慰。

惟有通过回顾才能理解生活,但又必须往前走。——索伦·克尔凯郭尔

我长期以来深受道家思想的吸引。在第一次读《老子》的时候,我觉得他是在对我说话。实际上,我第一次阅读荣格的时候,也有同样的体验。后来,我逐渐发现荣格自己在很早的时候,便已经具有了道家的生活态度。当我把我自己这两种重要的兴趣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当我意识到他们实际上是汇入了同一河流的溪水时,我的《荣格之道》也就开始孕育了。

……简朴而顺其自然。你无须预测,但是能够回顾。世界上并没有“如何”来生活,我们只是每天生活着……然而,你似乎很难不变得复杂,很难去做手边简单的事情……所以,从你自尊的高峰降下来吧,倾听自己最基本的感受。这就是你的路……——《荣格书信集》第1卷

我身体复原之后,便即刻去拜访玛莉·路易斯·冯·弗兰兹(Marie Louis von Franz)和梅尔(C. A. Meier),两位备受尊重的荣格分析家,荣格的长期同事。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比大部分活着的荣格学者都更了解荣格及其心理学。我分别问他们两人,他们认为荣格是道家吗?冯·弗兰兹这样回答:“是的,荣格崇尚道家,并且对道家哲学身体力行。”对此梅尔也表示赞同,他说,“是的,荣格是一位道家。现在,人们并没有认识到荣格的对立统一性心理学从其本质上说与道家思想是一致的。人们想把荣格变成他本来并不是那样的人。他扎根于自然对其对立与统一之中。然而,对于道家,他是如此的虔诚,如此的神往,荣格作为道家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们的言论使我获得了信心,我知道我所选择的道路是对的。

当我全身心投入撰写此书的旅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注定要体验一种孤独。“孤独”(Alone)一词起源于“独一无二”(All One)。那是一种整体的归一。除此之外,若是没有这种体验,我又如何知道我本来与自然、河流以及道是一体的呢?于是,在瑞士,我与我的缪斯一起,开始了漫长的旅程。

不管怎么说,与家庭分离半年多的时间,是一种很大的牺牲。但是,牺牲在其深层的意义上意味着“使其神圣”。这项工作证明是一个转折点。其中的关键,曾经是、现在仍然是在充满危机的山峰之间的黑暗峡谷中寻获那中间的道路(老子和荣格都是这样做的),以更加完整地置身于光明之中。于是,这里也就包含着道的神秘与启迪:做出牺牲,听从于永恒完整之道。


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易经》

荣格,作为一个西方人,一直生活在许多东方传统的内向精神世界中。同时,他也没有放弃他所出生与生长的外向世界。他一直追求在西方的男性模式与东方的女性模式之间能够有一种融会贯通。

荣格曾经是弗洛伊德的追随者,脱离弗洛伊德实际上是他生活中的严重危机。中国人用两个汉字来表达“危机”:包含着“危险”和“机会”。道促使荣格走出危险(死亡)和机会(重生)的弯曲山谷,最终成为更加完整的个人。

荣格曾经这样说:

道家形成了具有普遍性的心理学原则……最大而又几乎不可逾越的困难在于用什么样的方式与途径引导人们去获得那不可缺少的心理体验,能够正视与面对潜在的真理。这种真理是统一的,并且具有一致性。我只能这样说,道家是我所知道的对这一真理最完美的表达。——《荣格书信集》第1卷

道家哲学既反映在荣格的著作里,也体现在荣格的生活中。荣格离开了弗洛伊德意识自我主导的个人潜意识世界,投入到心灵深处的集体无意识之中。荣格面对面地接触了自己的阴影,沟通了他内在的智慧老人和阿尼玛(灵魂),并且通过与自性的联系经历了一种真正的转化。他摆脱了他“弗洛伊德派荣格”的虚假自我,使自己真正的自我得以出现。

《荣格之道》所揭示的主题是,我们也可以放弃对于意识自我的固执,面对我们的阴影,跟随内在心灵的指引。像荣格那样,我们也能学习如何接受道及其存在,顺应内在生命的自然节律;我们甚至可以摆脱极端与过分的偏执,而采取一种中庸的态度;我们还可以听从于自然对于完善的呼唤。荣格的生活与工作,表明了一个人如何能够实现这些目标;同时也表明,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开始这种个体化的过程。拥有谦逊的自我以及真正的自性,我们可以重新承担起创造性的人生;从此我们的生命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同时也是为了母亲大地,为了整个人类大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