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忠:您和德里达的对话,着重哪些方面?有没有中心话题?这个中心话题又是如何形成的?
王元化:中心话题既不是事先预定的,也不是当场商定的,而是由德里达的一句话所引起,自然而然形成的。
钱文忠:这句话是什么?
王元化:我们在就餐时,他说了一句:“中国没有哲学,只有思想。”这句话一说完,在座的人不禁愕然……
德里达
雅克·德里达(1930—2004)是法国著名哲学家、文艺理论家。《论文字学》是其重要著作之一,初版于1967年,已被译成多种文字。
本书与德里达的其他著作,如《书写与差异》、《声音与现象》、《绘画中的真理》、《马克思的幽灵》等,体现了解构主义的基本精神。
自柏拉图以来,西方文化一直受到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的支配。德里达认为,这种思维方式为主体主义的张狂、形而上学的传统提供了现实的基础,其突出特点在于把意义、实在法则视为不变之物,把它们作为思想和认识的中心。
钱文忠:我想德里达的这种解释,是和他解构西方哲学有关的。他认为,起源于古希腊的西方哲学的主要内容,就是他所谓的“逻各斯中心主义”。
王元化:我同意你的说法。逻各斯中心主义是德里达批判的东西,也是他要解构的东西。他认为,西方哲学就是以逻各斯为中心的,因而他说,他并不认为哲学与思想之间有高低之分,这是符合他的理论的。
至于中国究竟有没有哲学的问题,这一点我要用《庄子·天下》来阐述我的意见,《庄子·天下》称惠施有万物毕同毕异之说,我觉得有些后现代哲学在辨同异的问题上,有时有些畸轻畸重的倾向……
逻各斯中心主义设置了各种各样的二元对立——主体与客体、本质与现象、必然与偶然、真理与错误、同一与差异、能指与所指、自然与文化,等等;同时,为这些对立设定了等级,对立的双方在那里不是一种对等的平衡关系,而是一种从属关系,第一项往往处于统治地位和优先地位,第二项则是对第一项的限制和否定。
语音中心主义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特殊形式。按照这种思维方式,语音是思想的再现,文字是语音的再现;写作是思想的表达,阅读则是追寻作者的原意。
德里达认为,语音中心主义貌似正确,但歪曲了思、说、写的关系。“说”决不是“思”的简单再现,说与思从一开始就存在差别,说的东西与思的东西不能等量齐观,它充其量只能与思的东西相近,因为说的东西比思的东西要么多些、要么少些。
《论文字学》
在《论文字学》中,写甚至比说更具根本性,因为写更能反映语言的差别,而说却常常掩盖、乃至取消这种差别。在同一语言系统中,这一点尤为明显。
比如,不少同音异形的词,仅听读音是无法辨别的,只有通过字形才能将其区别开来。为了说明这一点,德里达生造了différance一词。在法语中,différance与différence读音相同,仅听读音无法区别它们,然而根据字形却可以做到这一点。因此,写最能体现语言是一个差别系统的事实。
德里达生造différance一词还有更深刻的原因。一方面,他对结构主义的结构概念怀有强烈的不满;另一方面,他激烈批评现代主义对文本与阅读的理解。德里达说,différance是潜存于文本中的散漫力量。
解构,是德里达在胡塞尔、海德格尔的拆毁概念的基础上,提出的阅读方法和哲学策略。在谈到这种策略时,德里达指出:“在传统的哲学对立中,并没有对立双方的和平共处,而只有一种暴力的等级制度。其中,一方(在价值上,逻辑上等等)统治着另一方,占据着支配地位。消除这种对立,首先就是在某个选定的时刻颠倒那个等级关系。”
但是,德里达所说的解构,远不只是对这种等级关系的颠倒,而是通过双重姿态、双重科学、双重写作来实施颠倒,并对系统进行全面置换:“只有在这种条件下,解构才会提供在它批评的领域里进行调和的手段,而这个对立的领域也是充满散漫力量的领域。”
基于上述的认识,我们不应将解构主义理解为传统意义上的哲学理论,而应理解为一种新的阅读方式、一种制造“痕迹”的游戏方式。整部《论文字学》都体现了这种精神。
德里达与中国
在《德里达中国演讲录》中,记录了德里达于2001年访问北京大学、《读书》杂志社、中国社会科学院、南京大学、复旦大学、上海社会科学院、香港中文大学的演讲。以下是他在南京大学名誉教授授予仪式上的致辞。
校长先生、亲爱的同事们、朋友们:
对于你们给予我的荣誉和信任,我如何用语言来表达我所受到的感动呢?
我感谢所有使我得以和你们这个具有重要、古老传统的大学联系的先生们和女士们,你们的大学在近一个世纪以来,不仅以其教学的高质量、学科(特别是法语和哲学)的多样著称,同样还以“向外开放”、“慷慨好客”闻名于世界。你们的学校总是接待许多外国学生和访问教授。
我对中国的首次访问已有几天了。但是,当我回忆起在我当学生时所知道的、在中国历史上占有极其特殊地位的、你们的城市时,我感到多亏了你们,我实现了青年时代的一个梦想——有朝一日,象征性地成为南京的市民。
但是,如果说,我怀着多少有些天真的愉快参加今天这样的仪式,那么我同样也有自己的偏爱。我从中感到了一种骄傲的理由、工作的勇气,特别是一种大大超出了我微不足道的出席和我历史局限的政治意味。我这样说有两个理由:
第一,因为它超出了所有这类仪式的重复、相似和雷同,超出了这种类型的规律。每一个仪式都带有地点、时刻、语言、记忆、文化等特殊的标志。
第二,这样象征性地接受一个外国教授,证明了超越种族、国家、联合国界限的大学的某种普遍特性。我甚至要说,它超越了“世界主义”,也就是说,超越了对公民、哪怕是世界公民的接受。
我相信,像这样的活动,在这个国家以至世界历史上的特殊和决定性的时刻,把我们团结在这样的信念之下——那就是大学比政治家们更加负有诸多义务和一种政治责任,向着一种对各种界限的超越、对人权的重新肯定、对国际权利的新的经验前进。我并不否认,人们——政治家、党派成员、承包商、军事家、世界市场领域中的决定者,他们越来越需要自由而独立的大学工作者。
归根结底,这个仪式是我几分钟后要与你们讨论的最有针对性的引言。
无论如何,凭借我的信任和感谢,以及我年轻时代的天真回忆,我在此得到了南京大学今天给予我的崇高荣誉,我衷心地表示感谢。衷心地感谢校长先生。衷心祝福百年校庆。
南京大学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