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1977年,福冈市的《Topics九州》杂志社向我约稿,委托我撰写有关王阳明生平的连载。
王阳明是明朝大儒,在所有儒学大家中最推崇“真切体认”之学,加上我当时也想向读者介绍一下王阳明的生平事迹和哲学思想,所以就很爽快地答应了。但很不幸的是,两年后这家杂志停刊了,我的连载也被迫停止。
早在三十岁之前,我就已经意识到“体认之学”的重要性。当时我读了一些阳明学的著作和《明儒学案》,发现明末诸儒都是通过“体认之学”悟得深刻的哲学思想的。他们挺身赴国难的事迹,以及严格约束自身行为的态度,都让我深受感动,甚至使我一度落泪。
从九州大学退休之后,我随即来到一所私立大学任教。在此期间,我经常出席海外的学术会议,繁忙至极。在诸事烦扰之下,终日萦绕心头的《王阳明大传 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的著述工作也变得难以进行。从私立大学离任之后,虽然我想尽快完成《王阳明大传 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的著述,但是周边状况一直不尽如人意,写作进度缓慢。
在此期间,我联系浙江省社科院,和研究阳明思想的中国学者一起,多次踏访江苏、浙江、广东、广西、江西、安徽、湖南、贵州、四川、福建等与王阳明有关的遗迹,这些行动对我进一步研究阳明思想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八十三岁时,我对王阳明遗迹进行了第四次踏访调查。在1992年4月至5月的四十多天的时间里,我踏访了很多过去未曾涉足的遗迹与遗址。1529年,王阳明病逝于江西南安府青龙铺(今江西省大余县青龙镇)章江的扁舟之中。当我站在章江岸边,遥想王阳明当时的心境时曾一度哽咽,那种感动令我终生难忘。
此心光明
明嘉靖六年(1527),五十六岁的王阳明受朝廷委任,不得不拖着病躯前往酷暑难耐、恶疫肆虐的南方戡乱。平定盘踞各地的贼寇之后,他又采取了一系列有效的措施,加强治安,施以教化。但是,终日的劳累诱发了他的肺病顽疾。
当时,王阳明的弟子周积正在南安为官,听闻恩师抵达南安,急忙前去迎候。周积来到船舱,见恩师卧病在床剧咳不止,急忙上前请安。王阳明勉强坐起来,问他:“近来进学如何?”周积答道:“有所长进。如今政局大体平稳,恩师道体如何?”王阳明回答说:“病势危急,所未死者,元气而已。”
两三天后,王阳明自觉生命之灯将尽,便让家童叫周积到船舱来。周积躬身侍立在恩师枕边,神情悲怆,静静地看着恩师消瘦的脸庞。王阳明徐徐睁开眼睛,把头转向周积一侧,对他说:“吾去矣!”周积抑制不住悲痛,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恩师,有何遗言?”王阳明张开嘴唇,微笑着回答:“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然后,静静地闭上眼睛,撒手人寰。
王阳明遗言中的“此心”,指的就是良知。王阳明晚年所作的诗歌《中秋》中有如下词句:“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光明”指的就是良知的光辉。王阳明在晚年才开始提倡“致良知”,此学说可以说是他历经千难万险之后才悟出的智慧结晶。
在王阳明看来,无论圣人还是凡夫,无论贤士还是愚人,无论学者还是白丁,只要是人,心中皆有良知,这是永远不灭的光明,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只要在万事万物上都“致良知”,那么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圣人;只要听从良知的命令,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轻松克服,并且不会误入歧途。
王阳明的“致良知”振奋了弱者的心灵,给那些深陷权势和名利的旋涡而不能自拔、遭受现世重压而不能逃脱的世俗中人,指出了一条正大光明、强而有力的快乐生存之路。它不仅鼓舞了知识分子,也鼓舞了不通文墨的平民百姓,于是迅速在都市和乡村中传播开来,成为风靡一时的学说。
王阳明在日本
江户初期,阳明学传到日本。当时日本的大儒在接触到王阳明的著作之后,对那些著作进行了详细的阅读。
最早在日本介绍阳明学的是中江藤树。藤树曾经创建藤树书院,并模仿朱子的《白鹿洞书院揭示》制定出《学舍坐右戒》,招收弟子,讲学授业。藤树最初修习的是朱子学,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王阳明的高徒、王学左派(良知现成派)巨匠王龙溪的著作。他读后激动万分,对阳明学的崇拜一发而不可收,最终将治学方向转向阳明学。
为什么王学左派会如此打动中江藤树呢?王学左派主张,无论我们多么卑微,都和圣人一样具有完满的良知,无须做学问,也无须痴迷于烦琐的修行,只要达到顿悟,就可以变成圣人。在当时的思想界,王学左派的主张可谓惊世骇俗,人们不再需要日积月累的学习,也不再需要对内心和品行进行苦修,一样可以达到圣贤的境界。
王学左派的思想是对王阳明的致良知之说的刨根问底,它最大的功绩在于阐明了王阳明潜藏于内心、而没有直接言明的思想,但同时也产生了极大的弊端。此派学者不赞同用伦理道德来约束自己,提倡人性解放与自由,呼吁依照情感和本能去做事,结果乱了世间纲纪。他们大都率性而为,一旦对社会和政治不满,便会毫无忌惮地发怒。同时也出现了一些“家伙”,狂言酒色才气不碍菩提路,并把这些惊世骇俗的举动看作是顺应良知的行为。日本社会从战后一直延续到现在的风潮和明末的风潮极其相似。
如上所述,藤树因为王学左派而对阳明学产生了兴趣,但是藤树没有沿袭王学左派的行为。其实不只是藤树,所有日本的阳明学者都是如此,日本人对阳明学的吸收是积极和稳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