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是个宝地

过去几十年,我自己研究的范围,有的是同新疆有直接的关系,有的是同新疆有间接的关系。我过去看了许多关于新疆的文章,不管是历史的,还是政治经济的,都看了许多。

所以我形成一个概念,感到新疆这个地方是个宝地。在中国只有这么一个地方,在全世界也只有这么一个地方。新疆这个地方为什么是个宝地?世界的文明——中国的、古代希腊的、古代印度的,统称为世界三大文明。这三大文明碰头的地方、汇合的地方,就在新疆。

各种语言,比如印欧语系的语言、亚非语系的语言,在新疆汇合。文学、艺术、宗教,也是这种情况。世界三大宗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也都在新疆汇合。这样一种情况,在世界各地也是找不到的。所以,我感到新疆这个地方在研究中国和其他国家的文化交流方面,材料非常丰富。当然,不只限于新疆,还有日本和南亚;可是新疆这个地方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是一个关键的地方。

最近,我感觉到,从整个世界来讲,社会科学的研究有两个主要的倾向:

  • 一个叫做综合的研究,它就不是一门的学问,所以谓之综合。最近,在国际上兴起了两门新的学科,一个叫敦煌学,一个叫丝绸之路学。这敦煌,跟新疆也有关系;丝绸之路,一大段是通过新疆的。这种学科是综合的,它既包括政治经济,又包括历史、宗教、文学、艺术和语言。
  • 再一个就是比较的研究,比如比较语言学、比较宗教学、比较神话学、比较文学。

无论是进行综合研究,还是进行比较研究,新疆都是最好的地方。现在,我就从语言方面,来和大家谈谈。


20世纪的初年,外国人在新疆进行发掘,找出许多东西。吐火罗语用的字母,就是婆罗米字母,从左到右撰写的。字母大家都认识,可是语言大家都不懂。就比如现在的拉丁字母,英语使用拉丁字母,法语、德语也都是使用拉丁字母,我们认识字母,但不一定懂语言。

1907年,德国的一个学者叫Müller,他把这种语言叫做吐火罗语。1908年,另外两位德国学者Sieg、Siegling,他们同意这个名称。1913年,法国的一个学者叫Lévy,他认为吐火罗语B应该叫做龟兹语。

到了1921年,Sieg、Siegling就把吐火罗语A照了照片,出版了婆罗米原文,还用拉丁字母来标音;到了1913年,Sieg、Siegling出版了吐火罗语语法。所谓吐火罗语语法,实际上是吐火罗语A,而吐火罗语B很少。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吐火罗语A的残卷,大部分保存在德国的柏林;而吐火罗语B的残卷,就是Lévy称为龟兹语的残卷,基本上在法国的巴黎。德国人和法国人各霸一方,而且封锁资料,不给对方看。

到了1936年,英国的一个学者叫Bailey,他认为吐火罗语A应该叫做“焉耆语”,吐火罗语B应该叫做“龟兹语”,主张不要使用吐火罗语这个名称,结果引起一场笔墨官司。到了最近,又过了几十年了,看来吐火罗语这个名称不恰当。为什么呢?因为它讲的情况,跟《大唐西域记》里讲的不大符合。

我自己倾向A叫焉耆语,B叫龟兹语,因为A的残卷是在焉耆县发现的,B的残卷是在库车县发现的。根据地方,起这个名字比较恰当。但是,这里也有个问题。因为这两种语言确实很像,叫做吐火罗语A、B,人一看,就知道它们都是吐火罗语,很相像,差别不是那么大。而叫做焉耆语、龟兹语,就看不出这样的关系了。这个问题究竟怎么解决呢,现在还不清楚。


关于吐火罗语发现的重要性,这里我要讲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比较语言学的问题。我们平常讲的比较语言学,实际上是指印欧语系的比较语言学。印度在东方,欧洲在西方。最初,无论是印度人,还是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都没有想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而且西方人瞧不起印度人。

后来,一些欧洲人发现,从语言来看,印度的语言、欧洲的语言是有亲属关系的。这一点对英国来讲,特别是对英国殖民主义者来讲,是很尴尬的。这个没办法,事实就是事实。语言和民族是不是一码事?这是有争论的。我的看法是,语言和民族不能划等号;不过,就印欧语系来讲,它这个语言和民族,应该划等号。

到了19世纪,整个世界兴起了一个新的学科,就是比较语言学。一方面对印度语言、另一方面对欧洲语言,进行了大量的工作,明确无误地证明这两种语言确实是一个来源。经过长期的研究,发现有这么一种情况,就是有一支是西支(K类语言)、有一支是东支(S类语言);对于“一百”这个词,西支的叫它Centum,东支的叫它Satem。在19世纪的研究结果中,好像东、西分得很清楚。

可是,吐火罗语出来以后,麻烦了。吐火罗语发现于新疆(东),称“一百”为Känt(西)。当时,欧美的、东方的学术界有点陷入混乱,因为解释不清楚。这不是坏事,是好事,即吐火罗语的发现对我们的学术有促进作用。

第二个问题,是佛教传播的问题。有一个问题,始终也不很清楚,那就是佛教是什么时候传到中国来的?通过什么途径?是直接传来的,还是间接传来的?

根据我自己的看法,以及最近几十年的发现,特别是新疆的发现,最初中国有一个媒介,这个媒介,就现在的知识面所达到的范围来讲,可能就是说吐火罗语的人。当然,还可能有别的,我们现在不知道。

我们现在叫佛,它的原文是Boud,这是梵语,用拉丁字母写的。从哪里来的呢?就是从吐火罗语来的。焉耆语,佛是Pit;龟兹语,佛是Put。二者是一个音节,我们的佛也是一个音节。所以我的意思,佛不是从梵语直接翻译过来的,而是从焉耆语或者龟兹语翻译过来的。

唐僧,即玄奘,他是一个很伟大的学者、一个旅行家,不过他也有点主观主义。他在《大唐西域记》里,常常对某一个名词说“讹也”,实际上不是,他大概没有研究过焉耆语和龟兹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