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玄、禅

突破

我在本引论中,援引西方社会学家、史学家、哲学家在研究古代文明发展时所使用的“突破”概念。这个概念已为余英时在研究中国文化时所使用。它的意思是,古代大的文明在其发展过程中,大多都经历过各自不同的“哲学的突破”或“超越的突破”。那是说:

某一民族在文化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时,对自身在宇宙中的位置、在历史上的处境发生了一种系统性、超越性、批判性的反省。通过反省,新的思想形态确立了,旧的传统也改变了,整个文化终于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更高的境地

按照西方学者的观点,中国古代的突破最不激烈,是“在传统中变迁”。按照余英时的观点,儒家的突破在诸家的突破中“自然是最温和平正的一支”。这主要是因为儒家继承了古代的经典、礼乐传统,并能“将新的精神贯注于旧的传统之中”,从而具有“开来于继往”的性质。

值得注意的是,儒家的突破无论如何强调,也不能改变古代史官文化、礼乐文化的基本性质。而恰恰因为儒家的创始人孔子、孟子、荀子没有真正进入统治阶层,所以才将先秦各国统治阶层也极为尊重和普遍奉行的同一文化,经过转换落脚到了知识阶层,并以继承光大者自居,形成了与政统不同的道统。

另一方面,在道家、主要是庄子看来,“礼崩乐坏”的局面标志着礼乐文化的没落,是无药可救的了,而儒家挽救这一文化的努力本身,也是必须予以怀疑和批判的。儒家连同生养它的整个文化土壤,都是道家所要突破的对象。

当然,中国古代文化的突破是一个大问题,但不是本书的主题。本书的主题是将突破概念应用于研究古代文化的一支——美学上面。我的基本看法是,庄、玄、禅这些非主流文化,对儒这一主流文化及其所代表的礼乐文化的突破,所运用的主要武器就是美学。

中国美学的两次突破

在中国美学史上,至少有过两次意义巨大的突破。

第一次突破发生在先秦,由庄子完成;第二次突破延续的时间要长一些,历经魏晋至唐宋。宏观地看,两次突破有着历史的延续性——庄子的意义被魏晋人发掘出来,于是波澜大起,汇成一股玄学美学的文化潮流,这可以说是庄子美学的“普及版”。

从美学上看,儒家美学的教化主题黯然失色,被迫从主流文化退居为非主流文化。

我又把第二次突破分为两波。第一波玄学美学,从魏晋开始;第二波禅宗美学,至唐宋。这两波之间呈现如下的特点。首先,两波构成一条连续的曲线,这曲线有先后两个波峰——由玄到禅。其次,这一连续曲线的两个波峰当中,输入了一股外来的文化动力——西域佛教。非本土文化进入中国,并形成对本土文化的突破,这是一个新的历史现象,这正是本书所关注的课题。

审美的本质,简而言之,是为人们提供感性的、足以提升人格的高级精神享受。中国美学有两个大的特点。

其一,它是人格主义的,儒道两家概莫能外。儒家偏重道德人格,道家偏重审美人格。魏晋时期的玄学家则勉力于综合道德和审美两种人格,只是这种综合或以善为主(王弼),或以美为主(嵇康)。禅宗也讲人格,不过这种人格的眼界却是看空的。

其二,它是自然主义的。庄子的齐物论、逍遥游固不待言,儒家也颇倾心于“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式的自然比德。魏晋时期的玄学家则复兴庄子传统,标举清风朗月以为人的胸襟。至于禅宗,它固然把自然界看空,然而禅者之悟却大量地与自然有关。

如果说儒道是主有的自然观,那么禅宗是主空的自然观。禅宗看自然,一方面巧妙地保留了它的所有细节,另一方面却把它空化了。它重新塑造了中国人的审美经验,使之变得极度地心灵化、境界化,它也许可以称为新感性。

庄子

中国早期的美学,以教化为其基本品格。

孔子只是接着商周两代,将礼乐文化提炼为儒家哲学、教育学,美学是渗透在两者之中的。孟子的美学以其浩然之气的人格而显得极有个性,但其总的方向还是与礼乐文化的目标、儒家的救世主义全然一致。荀子在美学上达到了很高的理论水平,而且更为系统和清晰,其中的教化传统被承接了下来。

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平和,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荀子·乐论》

作为原始儒家思想的反拨形态,庄子的思想及其重要。它具有决然不同于礼乐文化的品格,完全是一个新的精神形态——关于人的审美经验、潜在能力、自由创造的哲学。比如,庄子充分注意到人生的短暂性: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

这是一种纯粹的审美经验,不是群体性的而是个体性的,不是灌输式的而是体验式的,不是见诸于语言的而是见诸于心理的——它是一种亲证。由此,庄子在无限广袤的天地宇宙中,追求无我的逍遥,它赋予人一种回归精神家园的喜悦感和超越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逍遥游》

更何况,这种“无我”,其实是真正的“有我”,因为它激发了人的潜在能力,实现了人的自由创造: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

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裸。

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庄子·田子方》

这一则寓言虽颇短小,却意义重大。可以看出,众画史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们为权力关注和技术关注所困扰。权力关注是指众画史应召画图,希望为宋元君所器重;技术关注是指他们过于重视自己的画技,唯恐在人际竞争中失败,而结果恰恰如此。

后至者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全然没有困扰着众画史的两种关注。对权力,他“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对技术,他“解衣般礴,裸”。去除衣服、赤裸身体,看似与绘画颇不相关,其实他是将裹在身上的衣服视为艺术创作的障碍,这是一种“无我”的审美关注。

基于此,宋元君首肯之,对于后至者对自己的倨傲态度也毫不介意,甚至视为理所当然。显然,宋元君首肯的是画史的审美人格,这是一个真正自由的我、大写的我。

玄学

庄子的第一次美学突破为中国人创造了一种纯粹的审美经验,然而它在当时只是百家争鸣中的一家,并未占据文化的主导地位。在以后的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儒家美学仍然是美学的主流,庄子美学几乎被埋没,所以中国文化的成长过程整个都十分拘谨。

魏晋之际,玄学以自然情感超越道德情感。王弼的“圣人有情论”和嵇康的“声无哀乐论”,是两个有代表性的理论。

在王弼看来,圣人与常人一样,也是有喜怒哀乐之情的,只是圣人能够做到不为外物所累。因而,他固然“不能无哀乐以应物”,却能用自己高于常人的智慧来使自己不因物欲、名利而失去自我。圣人在精神上是极为超脱的,有很高的境界,这一境界融入且净化了情感。

在嵇康看来,音乐之美是没有情感内涵的。然而,它却可以使具有不同德性的听者得以增进各自的德性。这一针对德性的综合作用,他称之为“触类而长,所致非一,同归殊途”,它的性质是审美的。和王弼不同,嵇康并非以善统一美,而是以美统一善。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世说新语·雅量》

这种情感哲学落实到文学上面,就有曹丕的“文以气为主”,陆机的“诗缘情而绮靡”。至于《世说新语》时代人们的崇情思潮,更可以从上面的引文中见出。

到了魏晋时期,儒家美学走到了穷途末路,中国经历着第二次“礼崩乐坏”的局面,虚伪人格比比皆是。儒家说教太过勉强刻意,让人望而生厌,已不再具有吸引力。这一切造成了巨大的反推力,把人们推向逍遥之祖——庄子。玄学美学终于积聚了足够的能量,形成了波澜壮阔的第二次美学突破。它造就了通透的时代精神、逍遥的文化氛围、自由的审美人格,尽管当时政治上极为紧张。

此时,一种本不属于中土的高级文化,正在向中古时代的中国悄悄逼近,这就是佛教。佛教的进入,将使中国美学的历史进程再起波澜。

禅宗

东晋时期,佛教般若学开始流行,中国哲学开始领受佛教空观的洗礼而发生深刻变化。

人性的注重开始转向佛性的注重,心物关系与色空关系相联系,逍遥游的自由也慢慢转变为渐悟(神秀)和顿悟(慧能)、尤其是顿悟(慧能)的自由。自然被空化以后,心化的境的概念也出现了。这些变化,一言以蔽之,集中地表现出佛教空观的现象学的特点。

禅宗的空,有三种境界。第一境,“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喻示茫茫寻禅不得,举目所见无非自然现象。第二境,“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喻示我执法执已有所破除,观者正可以藉此境以悟心。第三境,“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喻示时空被勘破,禅者于刹那间顿悟。

境界的意义非同小可,后来王国维就是用境界来概括中国美学的特征。我以为,境界作为美学史的概念,应该在禅宗兴起之后的唐代才告成立,在此时期,禅宗分裂为南禅(慧能)、北禅(神秀)。禅宗向中国的诗歌导入了更为空灵虚幻的境,形成了诗的意境;向中国的写意画导入了精神的深度,使之心灵化、境界化。

画·王维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唐代诗人、画家王维深谙禅宗,他的《袁安卧雪图》,竟将一丛芭蕉画在雪中,时空发生了严重的错位。这种构象方式,与东晋画家顾恺之在人物颊上加三毛以使其生动传神相比,有本质的不同。顾恺之基本是写实,而王维的雪中芭蕉完全是为了揭示某种境界:

心舍于有无,眼界于色空,皆幻也,离亦幻也。——《荐福寺光师房花药诗序》

欲观察中国古代美学的最后形态,也许可以《红楼梦》为例。在香菱学诗的故事中,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王维,字摩诘,它源于佛教的般若中的《维摩诘经》。

此书名为梦,这个梦是禅宗的空幻之梦。书中的男男女女,“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后面那一句,既是一句偈语,也是一个境界。因此,中国古代美学的最后形态,仍然受到禅宗的深刻影响。